母親的村子

建承指著地圖上的一處,告訴輪椅上的母親:「我會在上面蓋我們的房子。」

林陳秀枝不置可否,開始說起兒時在村子裡的記憶。這些陳年往事,母親說了上百次,兒子心不在焉地聽著。

「媽,我在社群網站找到妳以前村子的社團呢!」建承的妻子心岑興奮地喊。

建承不太相信,說:「真的嗎?那個村子後來整個遷出,就廢掉了。怎麼還有人在弄社團?」

心岑不理丈夫,轉頭問林陳秀枝:「媽,要不要過來看看,有沒有妳認識的人?」

「我眼睛現在都看不清楚了。」

「我把名字唸出來好了。」

心岑大聲唱名,建承只是搖搖頭,覺得這是徒勞無功。

沒想到,母親突然答腔:「等一下,這好像是以前住隔壁的?」

「媽,來啦,妳看這大頭照,看看人家現在長什麼模樣。」

心岑看了一下社團簡介,發現是該村幾位村民的兒女,為了撫慰老人家對兒時生活的思念,遂成立這社團,碰碰運氣,希望找回一些村友。三年多來,已有十幾位成員。

從此心岑勤快地幫林陳秀枝分享她的陳年往事。而母親欣賞著電腦螢幕上其他成員上傳的照片,也覺歡喜。

「這我認得,就是隔壁巷子的雜貨店,我們都在門口玩,呵呵……。」

但老是透過心岑幫忙也不是辦法。林陳秀枝盯著花花綠綠的螢幕,躍躍欲試。無奈她不識字,網頁上的標誌又太小,使用起來非常不便。

所幸心岑找到一種軟體,可應用於社群網站,使「視覺操作」轉為「聽覺操作」。使用者登入社群網站時,聲控系統會讀出上線好友的姓名,以茲提醒。若使用者快速按兩下滑鼠,系統將一一唱名社群網站的功能,例如瀏覽照片、觀看影片、開啟視訊等。同樣地,在系統讀出該功能後按下滑鼠,就能啟用該功能。接下來依系統的指示操作,進行翻頁、選擇相簿、尋找朋友等。若欲結束功能,快速按兩下滑鼠即可。除了國語,系統也有台語、客語或其他語言的版本。有了這套軟體,林陳秀枝玩得十分開心。

一天,心岑拿了張圖給建承。圖上是低矮的房舍、一塊塊的農田、門前一群孩子的雜貨店。建承心頭一驚,問道:「媽的村子?」

心岑說:「我畫的喔!」看到建承一臉詫異,心岑十分得意,「成天聽媽在講村子的事,聽著聽著,輸廓都跑出來了,好像我也在那邊住過一樣。我畫了好幾張,媽說,這張最像。」

建承知道妻子是退休的美術老師,但自己可是建築師呢!論畫圖,怎麼可能輸她。而如今,她卻畫出一幅,他一直以為不可能的風景。

建承在建築業界頗有名氣。去年他覺得錢賺得夠多了,便買了一塊地,打算蓋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然而設計圖畫了又畫,改了又改,至今仍未定案。

後來,建承撕掉了那張修改了無數次的設計圖,並開始參與母親的社群活動。他忙碌地比對照片、詢問村友。心岑看在眼裡,露出微笑。

兩年後,建承推著輪椅上的母親,迎接他們的新家──母親的舊村子。一畝菜園、一間雜貨店、一排排低矮的房舍,和照片中的模樣大致相同。不過建材不同,裡頭也弄成展覽室和遊戲區。再往內走,一棟三層樓的建築才是居住的主體。房屋外層有坡道通往二、三樓與屋頂,方便乘坐輪椅者上樓俯瞰全村。

林陳秀枝像個孩子,興奮地東看西看,雖然這只能算是迷你版的村子,但她已非常滿意。心岑邀請了村人與他們的晚輩前來用餐,老村友總算相遇,聊得特別開心。

正就讀戲劇系的兒子也回來湊熱鬧,不斷問建承,能不能讓同學前來拍攝作業。

一個月後,林陳秀枝過世了。建承很慶幸,自己讓母親度過了快樂、滿足的最後一月。

迷你村稍微改裝,成為半開放式的參觀空間。有時劇組前來取景,有時學生來找資料,尤其是研究臺灣鄉鎮的文史工作者,喜歡以這兒作為參考。

建承回想,打從獲得第一個建築獎,就認定自己專門設計「有品味」的房子。但他逐漸忘記,品味的養成,來自用心體會。

建承還不想退休,他打開社群網站,繼續蒐集那些斑駁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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