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春
福伯坐在藤椅上,望向窗外,灰色的高樓、灰色的空氣,七十五歲的他並不喜歡這個灰色的都市。
他想念清晨時握在手掌裡濕潤的土壤,那富有生命力的青草香。他一生都在土裡打滾,福伯總以為他會在他所熱愛的土壤中死去,而不像現在,被困在高得令他顫抖的鐵灰色牢籠裡。
兒子工作相當忙碌、媳婦鮮少用蹩腳的台語與他閒聊、總是看著手上小小一塊東西的孫女,一個禮拜也沒抬頭和福伯對眼幾次。「那塊叫手機的東西嘸知有甚麼好玩?」福伯納悶地擦著老花眼鏡,「阮那個時代打電話的大哥大比臉還大咧。」
拉了拉身上乾淨的襯衫,福伯老覺得彆扭,兒子總看不慣福伯把那些下了田沾了土的棉衫當成寶收在衣櫃的深處。兒子不懂,那是草根人的驕傲,每個髒汙每個補丁,都是福伯拉拔兒子長大的戰果。
雖然是兒子要求,但離開熟悉的土地讓福伯心裡總有一塊很不踏實。臨行前村裡的老友欣羨地說著福伯要去大都市享受天倫,可現在倒十分的諷刺,兒子上班、孫女上學,連媳婦也不知去哪串門子,空蕩的三房兩廳,福伯只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滿桌的飯菜福伯動沒幾筷子就放下了碗。
「阿爸,恁呷這麼少?」兒子看著只吃半碗飯的福伯訝異地問,福伯說不出口這些飯菜對他來說實在太過油膩。
「阮累了,嘸啥胃口。」福伯有些疲倦。
「恁先歇睏,我叫阿敏明日透早幫恁煮粥。」
躺在床上。福伯遲遲無法睡去,關了燈的房間被窗外霓虹照得依舊明亮。
薄門板外傳來兒子與媳婦的說話聲,福伯輕輕閉上眼睛。
福伯一向起得早,五點天光還沒亮時,整個城市會有幾分相像熟悉的鄉下早晨。
「爸,恁要不要去走走?」媳婦盛了第二碗白粥遞給福伯,煎了個荷包蛋、兩盤菜,清清淡淡的,福伯吃得順口。
「去叨位?」
「這附近有個公園,阿俊怕說爸恁無聊,伊擱著忙,要我帶爸去走走。」媳婦的台語發音不標準,但福伯還聽得懂意思。
他連忙應了聲好,便低頭扒起了碗裡的白粥。
公園意外的近,從大樓下來也才轉兩個路口就到,福伯平常也只會到大樓下的便利商店買報紙,從不知道這邊有座公園。
平常日的公園少了孩子的嬉戲聲,只有風過樹梢才會有點聲響,一路走來福伯和媳婦都沒怎麼說話,福伯知道他就算找話聊,也只會得到媳婦尷尬的笑,索性就讓沉默降臨在兩人之間。
「唉唷,新來的喔?來飲茶啦!」
福伯望了望四周,找到發出那聲開朗邀約的人。幾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老人坐在樹蔭下,圍著張桌子,好奇地望向他。
福伯和媳婦走近,旁邊的人搬了兩張塑膠椅過來,才一坐下身邊的人就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他有些招架不住。
「剛搬來快兩個月…來跟兒子住、那邊那棟大樓啦,那是媳婦啦!啥咪鬥陣仔,黑白講!」
一群老人鬧哄哄的,福伯卻露出這幾個月來最開心的笑容。
看著福伯笑得開心,媳婦也安了心。
「爸,我先回去準備午餐,不要太晚回來。」和福伯確定他記得回家的路,媳婦才離開。
「伊人不錯吶,恁媳婦。」福伯身旁的老人開口,那是剛主動叫福伯喝茶的老人,大家都管他叫阿泰。
「是啊,就是憨慢講台語,欠一個說話伴。」福伯語氣有藏不住的寂寞。
「袂啦,恁無聊就來這啊,咱攏會在這裡啦,做世大要體諒世小有自己的代誌要做,咱也要找事做,不然這裡會歹去吶。」阿泰指了指腦袋。
「剛來是不習慣,久了其實也很好玩,福兄下次跟我們去唱卡拉OK啊,社區替咱起欸,歌很多擱免錢!」
旁邊的婆婆說完伸手再添滿空了的茶杯。
「時代咧進步,咱嘛是要對咧改。」
「兒孫自有兒孫福,咱辛苦一世人,該好好享受日子囉。」
陽光穿透蔥綠色的林葉間,每當風吹過,光斑便在這些超過一甲子歲月的皺紋上搖曳著。
看著枝頭上萌發的綠色新芽,美好的季節已不分城鄉平等地降臨。
「啊啊,春天來了。」福伯覺得全身都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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